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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个腹大如鼓的老人每天下午坐在墙角的一处花坛边,穿梭而过的行人都是凉薄打扮,只有他,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病号服,长衣长裤,在晒太阳。他坐在那里,手指间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,仿佛置身别处,靓男俊女,医生,哀号的病人,大笑而过的青年,都与他无关,不能引起他的注意。他身着蓝灰条纹的病服,头发是灰的,面色是灰的,连那游离的目光似乎也是灰的。在艳阳如火的广州9月,他却像北方冬日里一株无人照料的老树,在等待一场可以冲刷这周身灰尘的大雨,或者,在等待春天。 

很多年前,当我刚开始做记者时,我的一位前辈跟我说,要想找好的故事,就多跑医院和公安。“不去医院不懂得人生,不去公安不懂得社会”。 

可是,直到最近的一场大病,我才真正体会到这话的内涵。 

病中精神萎顿,不愿与人说话,但眼睛和心是敞开的。 

人,可以卑弱到什么程度,又可以顽强到什么程度,只要在医院,你就可以知道。 

去倒垃圾的时候,遇到一个30多岁的女人对着男厕高喊:老爷子,多用点纸!把给你的纸全用光!自己擦干净!男厕内传出苍老的应和与咳嗽声。这边不断催促:好了没有,擦干净了没有?别又让我来收拾啊……女人长发瘦身,模样倒也端庄,但一脸不耐烦的神气把她衬出几分凶相。立等片刻,一个高大的老人哆哆嗦嗦出来,眼袋极大,张着嘴喘息,脸上、脖子上的肉松垮垮地垂下来,显然曾经胖过。门外的女人迎上前去,横眉竖目:擦干净了没有啊,怎么这么慢呀。老人着急,咳嗽加剧,脚步却快不了。女人斥道:张家的老爷子都87岁了,都不象你这样!人家根本不要人管!一边半扶半扯着老人衣袖往前拖,虽未见得用力,但老人脚步原本就高低不稳,显得象是被她扯得跌跌撞撞,但他不出声,也不抵抗,只默默跟着。我猜不出他们间的关系,是女儿、儿媳、少妻还是请的护工?人生到了这般境地,还能指望什么呢?纵然曾经叱咤风云,又或者潇洒倜傥,现在却无力自主,只剩下一个遍身毛病、让人嫌弃的臭皮囊。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,值得同情的不光是老人家本身,也包括他的家人吧,纵然是这个让人看了想上前踢上两脚的女人——谁的背后没有故事呢? 

住在我两边的是两个老人。左侧的老太太矮小精瘦,沉默寡言,据说78岁了。她每天说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“唔要”。没有食欲,她的老伴给她买来食物,她摇头,唔要。给她水果,她摇头,唔要。医生来问做不做某项可能会比较痛的治疗?她摇头,唔要。“几十岁的人了,不受那个苦了”,这次,她多说了几个字。她老伴忧心如焚,每次来了护士和医生,都反复诉说,苦求良策而不得,只能让医生白天给老太太打氨基酸什么的补充一点营养。夜里租个躺椅陪在她的身侧,歪歪地睡着,一有什么动静就弹跳起来。住院几日中,始终没见到老头子之外的人来探视过,不过他有时会给什么人打电话陈述老太太的病情,大声、烦燥,还不时斥责对方,通过各种对话,可以知道老太太已经是老病号了。但无论何等心情,老头子只要回过头来面对老太太,立即就有了耐心。他不厌其烦地给她递水杯,张着嘴期待地看着她喝上几口,过一会儿又递上去…… 

右侧的老太太看上去也70多了,喜欢跟人搭话,同病房的人只要出去,她马上就要向旁的人打听消息,新住进来的人多少岁啦,得的什么病呀,来探望的是她什么人啦,什么都问,还喜欢感叹:唉呀,看上去几后生,想不到结婚啦;唉呀,那个人是她老公呀,还以为是她老窦呢……一边感叹一边笑,是个容易快活的老太太。她孤伶伶一个人住着,没人探视,也没请人照料,每天没事就跟人打电话,每次打电话都很调皮的样子,胖胖的腿跷起来搭在床栏上一晃一晃、一敲一打,脸上表情十足,手势也很丰富,就算是跟人抱怨,也显得生龙活虎。但是她怕打针,每次有护士端着瓶瓶罐罐过来,她就象个小孩似的哇啦哇啦大叫。护士还在试针管呢,她就大呼“好痛的!慢慢打,慢慢打!”等护士的针刺上去时,她更是全身紧张,一只手扶着床沿,叫个不停。每次她打针,全病房的人都要发笑,护士也笑,于是好几次针都刺破血管,不得不宣布要重打一次。只有这时,可以看到老太太真实的畏惧和恐慌。我想,这些时刻,她应该很希望有亲人在一旁安慰吧。 

住在医院里,每天看着各种病人,觉得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就是健康。有几天莫名其妙头昏得厉害,听力和感官都迟钝起来,拿东西也拿不稳,手上的肌肉不由自主颤抖,我就害怕,心想这就是所谓的身体不听使唤的初级感受吧。我不能想象长期处于这样的状态。也许最初,还有工作,有医保,有亲情、有人嘘寒问暖。可是五年十年过去呢,也许就剩下这个身不由已的自己了。扭头看着走廊上行走自如,谈笑风生的人,心想,只要身体健康,就是最大的富足,就有足够的理由高高兴兴,也再没什么不好的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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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琼

周琼

14篇文章 5年前更新

深度心理探索者. 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. 禅修者. 原财新传媒资深记者. 个人微信公众号:归根之旅(guigen-zl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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